晚上工作白天睡觉的李卫东没空管辍学的无业游民卜凡凡,于是岳建国从一个人的岳叔变成了两个人的保姆。卜凡凡虽然吃的多,还没钱贴补家用,但是他做事勤快,这直接导致了岳建国也不好意思说让他尽早搬出去。
甚至在更多时候,作为一个壮劳力,同时作为一个岳建国的崇拜者,卜凡凡比李英超更能讨岳建国的欢心。
“哥哥,我来吧这个。”
“哥哥,我去接弟弟吧。”
“哥哥,你吉他弹得真好,能教我吗?”
“哥哥,你唱歌真好听。”
“哥哥,你听我给你唱几句啊。”
追梦不是做梦,得实打实地追。而且卜凡凡这样的,看起来挺唬人,大马路上一站看的都是别人脑瓜顶,长得也挺不礼貌的,实际很容易被人坑。孩子心眼儿实,岳建国一点也不放心他自己出去闯荡,于是终于在一个李英超上学后的早晨,岳建国决定带卜凡凡去公司转转。
“哥哥,我不行,我从小就运气不好,真的,他们不会要我的。”卜凡凡龟缩在门口,和岳建国几乎平视。
“没事儿,有哥哥在呢。”岳建国腰板挺得倍儿直,胸脯拍得啪啪响,也不知道是因为想给卜凡凡自信还是因为胸肌太大。
卜凡凡一直都挺随和的,出门的那一刻却像一头害羞的倔驴,双手扒着门框怎么也不肯往外迈出一步,岳建国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拉出去。
到了公司门口,岳建国像哄去打疫苗的孩子似的拍了拍卜凡凡的背,“哎呀没事儿,就是去看看。”
一米九二的个子,红着脸低着头,下巴抵在岳建国肩膀上,扭扭捏捏的,简直就是可爱的具象化,不,是巨象化。
“秦氏唱片”四个鲜亮的红字树立在四层小楼的楼顶,入口却像成人影像店一样狭窄。只容一人通过的褐色玻璃门打开后是一条直通楼上的楼梯,刷白的墙壁上贴满了小广告。卜凡凡哆哆嗦嗦的,拉着岳建国的衣服边儿,生怕自己被卖到了什么黑心作坊。
一连上了两层楼,才出现了走廊,左拐走到头,就是公司的办公区了,顶楼是器械区和杂物区。看起来非常气派的四层楼,其实只有两层属于公司,底下是别人租的。
“哎,老岳,来了。”
“来了。”
和门口接电话的人打过招呼,岳建国就拉着卜凡凡往里面走去。一路的椅子上坐了形形色色的人,长头发的,剃秃了的,抱吉他的,吹口琴的,全是生面孔。
岳建国这才觉得哪里不太对,转头问道:“老于,这些都干嘛的啊?”
“招新啊。”
“招新?”
“是啊,公司也不能就你们几个人吧。”
岳建国立马明白了些什么,乐呵呵地又把卜凡凡拉回门口,硬是笑出了一脸褶,“你看,我这个弟弟行吗?”
老于上下打量了下卜凡凡,从抽屉里摸出一张纸,啪往桌子上一放,“把报名表填了,那边排队。”
“插个队嘛。”
“我说,排,队。”
得,大公无私,这交情算是废了。
等吧。
总经理办公室不时传来歌声,卜凡凡双手扶在膝上,一会儿往里瞄一眼,不像是来报名的,反倒像来检讨的。岳建国一巴掌把他的背拍直,自己翘着二郎腿跟大爷似的瘫在沙发上。
“哥哥,我,我怕。”
“怕什么,不用怕。”
“我,我从小就运气不好……”卜凡凡越说越小声。
“又来了,”岳建国有点儿气,坐直了一撸袖子,“运气这东西就是巧合铸就的必然结果,根本不需要在意,一个人如果把一切都压在运气上,那就是在逃避。”
卜凡凡把头埋得更低了。
“哎哟,”岳建国一看卜凡凡是真的特别害怕,又于心不忍了,把僵硬的卜凡凡搂过来一顿揉搓,“哥哥不是骂你,不是说了吗,有哥哥在呢,不用紧张,啊。”
卜凡凡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。
个子虽然长得挺高大,到底年纪还是小啊,岳建国心中暗叹,握着卜凡凡的手又安慰的捏了捏。
等了两个小时,终于轮到卜凡凡了,两个人同时站起来,岳建国往办公室扬了扬下巴,“去吧。”
“你不跟我一起进去啊哥哥?”
“我不去,”岳建国两手一插兜,以此表示自己跟这事没关系,“早晚你得自己面对这个险恶的社会啊凡子,就从现在锻炼起吧。”
卜凡凡撇了下嘴,随即像给自己打气般深吸了一口气,眼神也笃定了起来。
“那我去了。”
岳建国欣慰地点点头。
卜凡凡这孩子有个优点,别人的话他听得进去,悟性也不差。
等到办公室的门再次关上,岳建国轻手轻脚地溜到了门口,趴在门缝儿上试图听一耳朵。再怎么说他也是有点担心的,虽然知道卜凡凡的实力比较稳,但这种还没拍板的事谁也说不准,万一老板今天没睡醒,伯乐不识货那就只是个人名。
“干嘛呢你?”老于从后面拍了岳建国一巴掌。
“哎哟嗬!”岳建国捂着心脏转过身,“干嘛干嘛,吓死我啊你要。”
“问你呐,跟做贼似的干嘛啊?”
“这不我弟弟进去了嘛,我听一下情况怎么样。”
“您当这是局子啊,还进去,怎么着,出不来你保释啊?你有那钱么你!”
“别闹,这么贫呢你。”岳建国拿胳膊肘捣了老于一下。
俩人正说着,卜凡凡拉开门探出个脑袋,“老岳,老板叫你。”
“啊?叫我啊?”
“您也进去吧赶紧。”老于抬脚做了个射门的动作,“一会儿我去保释你俩。”
折腾了一上午,差不多到了饭点儿,没准备饭菜的岳建国决定和卜凡凡带李英超出去吃。李英超一出校门,就见卜凡凡靠在棵大杨树上正说着什么,岳建国笑得恨不得能长八个虎牙。
“你们怎么来学校了?”
“今天家里没饭,带你出去吃。”岳建国一伸胳膊,李英超立马跟小猫似的攀了上来。
“发工资啦?”
岳建国瞅瞅卜凡凡,笑出了人生的第一道鱼尾纹,“快了!”
热气腾腾的卤煮火烧刚端上来,筷子都还没劈开的李英超就迫不及待上嘴了,炸豆腐一咬破是滚开的汤汁,烫得他呼哧呼哧直哈气。
“哟——祖宗,慢点儿吃,别急没人跟你抢。”岳建国嘴上说着,那边卜凡凡已经倒了杯温水递到了李英超手边。
然而还没高兴超过一星期,麻烦事就来了——张姨要出院了。
李卫东着急该怎么安排卜凡凡的住处,三个人睡一间小屋先不说挤不挤,这凭空多出来个大男人,张姨乐不乐意让他住还两说着呢,但是好像有一个人比他更着急。
岳建国感觉自己的头发好像一夜之间掉了许多,摸起来不如昨日那般浓密了。卜凡凡坐在岳建国的床边,看着皱眉的李卫东琢磨了半天,有些局促地站起来,小声地说:“要不,我出去找别地儿住吧,我……”
“不行!”
“不行!”
李卫东和岳建国面面相觑。
“反正不行!”
“反正不行!”
“嘿,这我学弟你跟着这么激动干嘛啊老岳?”
“也是我兄弟啊。”岳建国看了眼卜凡凡,又补道:“咱俩好哥们儿,你兄弟就是我兄弟,再说了我们俩现在一个公司呢。”
李卫东一摊手,随你。
“这事儿我看得让超儿去跟张姨说,等晚上接了超儿,咱们好好掰扯掰扯,你今儿晚上先别去酒吧了,请个假。”
“把小弟扯进来不好吧?”
“别人说也不管用啊。”
“行吧,那晚上我去接小弟,你们俩先商量着。”
其实李卫东想去接李英超下晚自习想好久了,无奈平常他凌晨两点才下班,到家已经快三点,正是北京城最安静的时候。在这种时候,人特别容易觉得寂寞,然后就开始嫉妒每天晚上去接李英超放学的岳建国。
毫不知情的岳建国对此应该表示委屈,大晚上的让孩子一个人走夜路,不安全啊,他还想用这点时间跟卜凡凡一起弹弹琴唱唱歌呢。为了祖国的花朵,他是多么大公无私。
李英超如往常一样和同学打打闹闹地走到校门口,有被女孩子追着打的男同学从他们身边跑过去,绕了个圆又冲进了校园里面。青春的气息肆意迸发,混在夜晚昏黄的灯光里,氤氲成了初夏最清甜的味道。
李卫东一只手叉着腰,看着这些祖国已经绽放的花朵,心里好像有人剥开了一个青皮橘子。
正奇怪着今天怎么没一出门就撞上岳建国,李英超的眼睛就被一只大手捂在了,然后另一只手箍住了他的上半身,背后是一个宽大温暖的胸膛。能感受到心跳。
“你怎么不叫啊?”李卫东有些失望地松开手,“竟然没吓到你,没劲。”
“因为我很熟悉你啊。”李英超不以为然,“岳叔怎么没来?”
“你不想让我来接你吗?”
“不是,平时都是岳叔来啊。”
“他在家跟你凡哥商量一件大事。”
“什么事啊?”
“回家你就知道了。”
“嘁,还卖关子。”
“你是不是不想让我来接你?”
“都说不是了啊!”
两个人缠绕在一起的影子在路灯下由短变长,又由长变短,欢笑声在安静的胡同里显得格外响亮,撩拨着这座城市的心弦。
虽然暗恋是少年人的普遍心事,但李英超还是觉得自己承受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痛楚。面对自己最喜欢的哥哥,却要装作一个普通的弟弟,演技的磨炼让他感觉自己走路都比别人带更多的风,同时心里也在漏风。
因为我很熟悉你,你的手,你的胸膛,你的温度,你的味道,你的一切,我都很熟悉。我唯一不了解的,就是你跳动的心脏,我听得到它的声音,却无法触摸到它所包容的东西。
李卫东一低头,就能看到自己怀里那个心不在焉的李英超,小鹿一样的眼睛低垂着,好像掩去了满天星光。李卫东觉得自己心里的橘子炸开了。
“哎。”
“干嘛?”
“你知道明年是千禧年吗?”
“知道。”
“到时候,我有件事想跟你说。”
“现在不能说吗?”
李卫东笑了笑,温柔又克制。
他其实什么都知道。